*小诸葛
道光十年后,天下承平,营务废驰,兵不习武,将不知兵。十九年,禁洋烟令下,林文忠为两广总督,知英夷必不听命,必与广东为难。即练勇十万,亲教以坐作进退之法。沿海布置,自虎门至澳门,节节筑炮台,坚固不可破。英夷各违命,即开战,击沉其数大兵舰,杀戮其数千人,诱擒其驸马义律一人,当时皆呼为小诸葛。
英夷受创甚,大惧,情愿献出洋土二万箱,值二千万,在海上烧毁。谓以后再不贩入中国,求立议字,以息事通商。惟内有查出后“货尽充公,人尽正法”八字,英夷不肯从。谓一国中难保无匪人,设一人私带,未及发觉,岂不贻累同船之人?查出后,货物充公,带者正法则可。而文忠持之益坚,英夷无奈之何。遂有汉奸教之至天津,行贿某某,拿文忠治罪。又教之扰浙江、扰江南,恐吓大吏,要挟皇上,文忠遂得罪。而夷患不可制,毒流天下后世矣。
论者皆谓文忠持之太过,使稍宽缓,必无此祸。不知彼国洋货上船时,岂有查不清之理?倘立法不严,必有徼幸以尝试之者,既经察出,或妄指一人以承罪者,即或未入口时,先勾汉奸,以小船运去者,根株不断,后祸方长。故必使之互相稽察,恐累及他人,而后能塞其源耳。此文忠杜绝后患之深意也,夫岂浅见者所能窥哉?至后日之变,非文忠所及料也。使天津大吏不贪贿,浙江、江苏督抚皆调度有方,堵御海口,不以庸懦畏怯误国家事,则英夷必穷蹙无路,必俯从文忠之议,永绝千百世之流毒矣。此一役也,关系天下后世甚大,岂非天哉?
当时广东汉奸甚多,予问粤人谁为最?皆曰伍惟和为洋商之首,起家五六百万金。英夷荼毒中国之术,皆彼教之。堆贩鸦片,皆彼为之主。文忠初访知,拘执欲杀之。而广州知府余某,素受其贿赂,叩头流血,以死争之曰:“制军误听人言,此人实非汉奸,杀之恐兵民解体,愿以数十口保之。”文忠听其言,心稍动,宽而未杀。谁知坏天下事者,实此人也。伍周可恨,而余尤可恨矣。
文忠烧烟海上时,有《祭海神文》一篇,其词曰:“德秉灵长,功符翕辟。本涤瑕而荡秽,资激浊以扬清。际十洲澄镜之时,有重译献琛之盛。方谓来同鹣鲽,何妨番舶如林。讵知毒恣鸩枭,渐至蛮烟成市!丸泥脱手,任胠箧以探囊;爝火熏心,竟嗜痂而甘带。乃者天威雷奋,臣节星驰。闻明训之驱除,先教水慄;赖声灵之震迭,肯放波颓。爰进舌人,代宣中禁,有惭肤使,同矢寅恭,始犹患彼狼奔,继则帖然蚁伏。归邪转燿,不烦一矢之加;飞蛊全收,已倍万箱之贮。与其畀诸炎火,或拾残膏,何如投之深渊,长沦巨浸?以水济水,虎形施润下之咸;若烟非烟,蜃气灭凌虚之幻。在谷王细流不择,只如浮云之滓太空;而海畔逐臭之夫,转惜黄金之掷虚牝。独是归墟虽广,载育群生,纤介虽微,均含至性。倘波臣之夙戒无闻,恐水族之预防莫及。本除害马,岂任殃鱼!诸凡毒矢强弓,会须暂徙;庶使纤鳞凡介,勿损滋生。犹愿明神昭示冥威,永祛妖物,驯彼犬羊之性,俾识撑黎;杜其蜂虿之萌,专输幪布。呜呼!有汾浍以流其恶,况茫乎碧澥苍溟!虽蛮貊之邦可行,勿污我黄图赤县,幸邀肹螀,鉴我肫诚。伏维尚享!”按余闻长老言,文忠先战败英夷,而后烧烟。今观此文云“不烦一矢”,则是先烧烟,后与英战也。且并非烧,乃沉之海内。文中又已明言之,盖皆传闻者之误矣。
*蔚何玛
英领事蔚何玛阴险诡诈播弄其主,列二十条要挟中国。谓不从即动干戈。恭亲王当国,怵于威,苟求无事。
李合肥相国,虽握强兵,则素以和为上策,遂先后允其八条,而蔚犹不依。与恭王大龃龉。至天津,合肥复拂其意,事遂决裂。至上海,要沈文肃往会,谓:“我来此,实欲曲全汝国,若不至,则不得不开战。”文肃不为动。而太后下旨,命文肃往上海,善为挽回。文肃奏言臣不可往之利弊。而政府频寄书催迫,均不答。召藩司梅河帅商议曰:“我往,势必加允一二条。八条已甚,何可再加?不允,则终归一战。何如不往,以备战事。人言枪炮未齐,今日之事,枪炮齐固战,枪炮不齐亦战。公在广东统兵剿贼,营阵固所素谙,可助我调集军将、炮火以待。”河帅曰:“食禄忠主,自幼知之,敢不效力?死以从事!”文肃复曰:“欲得一诚实而有才干人员,私往上海坐探消息,日亲写一书,遣人飞报。谁可者?”河帅保候补知县胡式嘉往。某日接续得三书,言“英夷调齐兵船,大炮俱灌硝置子,制军再不往,恐开战在旦夕。”旋接上海道来文,言相符。文肃即委一员,驾轮舟至上海,使谓蔚曰:“人家请一客,亦须先具一名帖。果欲请我往,可通一文来。某刻接文,某刻即起程。不然,战事我亦早备也。”蔚闻此言,思备文,则示弱太甚;不备文,势必开战。而阴奉国主命,不许用兵开衅。徬徨半日,无言可复,即声称回国,再调数十兵船,齐攻各口。而潜至燕台闲住,不复要挟矣。
当文肃不答政府书时,恭王屡骂曰:“幼丹全不顾国家祸福,一味偏僻执拗,遂其私性,不杀之,必误国事。”屡请太后治罪,太后不允。及闻文甫不往,蔚私住燕台无事,遂深服其能当大事,非寻常所能及。合肥闻之,亦愧为不如矣。假令二公稍有胆量,稍有智识,何至遽允以八条?故人人叹文肃深沉强毅,内不为朝贵所动,外不为强夷所屈,而恨二公之委靡退缩,如宋之浪子宰相,一味屈志买和也。
*杨廷熙
同治初,外夷就款,中国内地,概许通商。病入腹心,识者忧之。而年甚一年,要挟不已。恭亲王、李合肥当国,畏如狼虎,一一顺其所请不敢拂逆。两宫太后垂帘,苟求无事,悉听二人所为。而洋夷肆毒,不堪形状。朝廷大臣,无一人敢言者。
候选同知杨廷熙,四川人。愤极,由政府上书,痛言两宫太后过失,不善用人;恭王、李相,泄泄沓沓,一以和为主,低首犬羊,绝不顾国家大体,罪皆可杀。言极切至,无所忌讳。慈禧太后阅而大怒,立命下狱,志在杀之。慈安太后不肯,曰:“杀之适成其直名,而我恶名遂为千秋万世所指摘。”谕政府问其有何话说,可再详陈。而杨公口吃,且慑于威,不能发一语,政府回奏无言。慈安太后曰:“想是震慑威赫之故,可谕其归,具疏上。”司马遂复缮奏,一一抉摘时政及和夷之弊。愈痛切,愈无忌讳。慈禧太后愈怒,愈欲杀之。慈安太后愈不肯,命仍以同知候补。
当其上书时,自分必死。命家人具棺以待,及免罪,遂归。吁!大臣不言,小臣言之,时事可知矣。惜所闻未详,未得其两奏合读耳。
*捐举人
宣宗时,夷务孔亟,国用颇不足,户部尚书孙瑞珍请开捐举人例,准其一体会试,每人银十万两。当时捐者二人,一为广东潘仕诚家,一为吾省黄宗模家。后御史某奏参曰:“自开捐以来,凡贩夫贱子与目不识丁者,皆可佩印绶,居民上,士人无不丧气。所恃者,科甲一途,尚堪鼓励人才耳。今举人复可捐,则寒窗攻苦之士,其气愈馁矣。孙瑞珍世代科第,不应忘其本来而献此谋,以失天下士心也。”宣宗阅之,立命停止。谕军机拟旨,已捐者毋庸撤销,但须圆其说以晓人。
有援大臣功臣死后赐子孙举人之例以上者,宣宗曰:“祖宗开国以来,赐大臣功臣后嗣举人,实为旷典,矜重之至。或数十年而来有者,或数十人而不得者,语不相称。”
忽有一章京某拟旨曰:“某某捐银若干,不过援年老诸生之例,赐以举人,以后永不为例。”宣宗大悦,谓得体统。盖本朝定例,生员年七十者,钦赐副榜;八十者,钦赐举人;九十者,钦赐进士翰林。近数十年来,增加年岁,冒滥者太多,遂改八十赐副榜,九十赐举人,百岁赐进士翰林。咸丰初,军饷支绌,复有议开此例者,始议举人价一万两,继议四千两,又议捐进士二万两,旋皆停止。自是四十年来,无言可此者。
光绪十六年,直隶水灾。某县廪贡生庞元济捐赈银数千两,恳言不愿请奖,但求赏给举人,一体会试。李合肥谓今日赈捐,势成弩末,非破格优奖,不足以示鼓励,遂据情入奏。九月初一得旨,如所请。此例既开,则坐拥厚资者,无不涌跃输将,以冀观光礼部矣。所恨穷秀才无点金之术,不然,乡闱一场,皆可不入,而直试于春官矣。当开捐时,有议捐一百万,给封伯、子爵;捐五十万,给封男爵。然至今无一人捐者,以其银数太多故也。后刘岘庄制军捐银二十五万,政府方议所给,给以男爵,则仅得其半;给以他职,则早赐头品顶戴,更无在其上者。而制军奏忽至,谓只竭微忱,以助军需,不愿请奖。语颇恳挚,可谓真心好义,有楚子文毁家纡难之风矣。
*识左侯
陶文毅为两江总督,好接引天下士,有知人之鉴。文襄罢第归,舟过金陵,往谒之。文毅一见,谈数语,大惊曰:“公他日功名位望当在我之上。如蒙不弃,愿申之以盟好,重之以婚姻。”文襄亦慨然允诺。人见一现任总督与一落第举人联亲,莫不惊讶。且闻文毅之言,皆不以为然。及今观之,文毅真知人也。
*戴熙善画
浙江戴公熙,性高傲,不谐俗。工诗,尤精画法,名重一时。
宣宗时,以翰林在南书房行走。同供职者有数人,性情言论皆格格不相入,争嫉之,尝訾毁其短。宣宗颇不悦。
值端节,发团扇一柄,命南书房写。当时未分别何人,戴得而恭敬书上。宣宗谓:“某某何为不书?戴某何为书之?”及细阅,内有一“束”字,写成“棘”字一边,怒曰:“胡为中不写一横?不恭敬如是,岂足称南书房之任?”命退归旧职。戴翌日遂告病。宣宗愈怒,谓其负气,即命开缺归。自是以诗画自娱,不复出仕矣。
*识六王
咸丰末,发逆糜烂于东南,捻匪、回逆蠢动于西北。朝中则肃顺、端华揽权纳贿,政自己出。社稷危如累卵。曾文正忧曰:“平外贼易,除内奸难。安得如公旦其人者为之,庶几辅整肃朝纲乎?”梅河帅时在军中,曰:“以予观之,其六王乎?”曰:“何由知之?”曰:“自古制大奸慝定大患难者,必先智深勇沉,不露声色,一旦猝发,则如迅雷不及掩耳,故未有不成功者。前日在京,值文宗生日,肃顺谓女乐不足以娱圣心,遂召四喜、三庆诸班入内演剧,其戏衣戏具数十箱,由午门入。五王谓恐箱中或混藏火药军器,不许入门。大骂肃顺以声色荧惑皇上,实奸臣之尤,行当设法除之。午门外无不闻之者,独六王简默不言,盖谓此时权不在手,不足以制之。倘发扬于外,为彼所反诬,奈何?予见五王之暴露,而知六王之沉静之能定大难也。”文正谓:“果如是,是真国家之福矣。”
及文宗崩,穆宗立。果辅两宫太后,翦除肃党,佐成太平。然后叹河帅真得观人之法也。
*广东盗
广东盗风之炽,甲于天下,虽外洋亦畏之。某年,士迫轮船行大海中,为所劫。杀尽夷人,掠去银数十万,竟无奈之何。盖其踪莫测,陆捕则入海,海捕则入山。自非督抚雷厉风行,水陆并捕,则魁首不能就缚。府县而下,分此疆彼界,无能为役矣。
有黎定九者,著名巨盗,凶悍异常,数十百人不敢往擒。自来大吏因循,不严捕缉,以致愈纵愈横。白昼入城抢劫,或攫去富家子弟,要银取赎。近城某寡妇家,资财可十万,三代单传一子,年十二三,被攫去,限三日赎,索银五万两,无二价。寡妇初答一万,不允。第二日答二万,仍不允。第三日辰刻,用肩舆鼓吹,舆肩挂红布送至其家。揭舆看,则一甑,人已蒸熟在甑中矣。寡妇大哭,痛不欲生。屡控大吏求拿黎抵偿,大吏置若罔闻。
遣人至京,馈送某御史奏参。大吏略惧,勉强发兵往捕。而捕役平日皆受贼贿者,黎仍端然不动。及徐公广缙督两广,始欲严治盗贼,密遣人访其巢穴,知黎党聚在某处,猝发重兵围之,凶党尽击毙,黎亦死炮下,盗贼少敛。
徐公去后,依旧白日出劫。梅河帅以文臣而精武艺,善洋枪,尝月夜树候以方寸纸贴鸟珠上,发无不中。又善射,尝与某武状元角技,发十矢皆破的。某仅中八,微有惭色。尤善双刀,挥舞如风。陈臬粤东时,每闻城内外盗发,即提刀与洋枪,亲督捕擒。某日,臬署后一大典铺,有盗数十入劫,开枪伤人,河帅闻炮声,飞速督亲兵往,与之格斗,伤其数人,擒巨盗二,馀逸去,首府首县方带捕役至。
自是盗震慑河帅声威,近城劫掠稍稀矣。广东民船,多有枪炮,盖预备遇盗与之斗者,而盗船枪炮亦备,其武艺尤精,兼善泅水。林文忠与英夷战,曾招诱此辈暗助,而此辈感文忠威德,亦乐为之用。故英夷屡战败,畏惧之甚。其船随处皆有,遇案发,官督舟师往捕,多败。即或胜,彼皆由水中逃脱矣。故捕役多畏缩而不敢前也。尤骇人听闻者,莫如香山盗船,计十八只。每出劫,即向县中挂号,明目张胆而去。盖向值新官至,此辈即送例银一万两,遂为所挟持故也。独崇仁华樵云观察宰香山时,拒而不受。盗皆惊其廉洁,遂敛迹远飏,不敢如前放肆矣!
*吴制军棠
吴制军棠,初宰清和县,尽心民事,性清廉,所得俸禄,皆周济单寒。有士人流落不偶与官宦贫困堪怜者,无论识与不识,至此告贷,无不赈给之。
初,慈禧太后与纯王福晋为女时,因父罢黜,忧卒于官,素为清吏,不名一钱,鲜兄弟,惟姊妹二人,扶柩回旗。沿途僚属戚友,无一顾问者。至清河,制军知之,悯其艰苦困乏,亲至舟奠祭,送银三百两,为至京路资,并遣人护送数程。姊妹感激已极,记其名姓。
及太后垂帘时,骤加拔擢,至四川总督,以报其恩。制军初不过动惋恤之意,后此所不及料,而亦无是心也。
然则修德者必获报,天之劝人为善者也亦至矣。何世之守财虏,皆迷而不悟也!
*试题出处
上以淹雅称最难。本朝尚考据,莫不自谓驾前代而上之。而康熙以来,称博学者数十百家,莫不自谓诸子百家无所不窥。而自予以观之,真能如孔子所谓多学而识者实鲜。盖在匡居著书,可遍搜秘典僻籍,以逞其奥博。若使在场中,绝其怀挟,则能免错舛者少,虽题目出处,在人所常读《史记》、《汉书》中亦有不知者。如康熙己未考鸿博,其中出韵失粘与误用典故之弊甚多。至乾隆三年考鸿博,题为《五六天地之中合赋》出《汉书·律历志》,非僻句也。而场中惟刘文定一人知之,馀二百馀人皆不知,亦可愧矣。
近时潘伯寅祖荫、杨宾石泗孙,皆以博览群书自命,卓卓于一时者,然咸丰年间,考南书房五人,潘、杨在内,其三人则予忘之。题为《拟鲍明远数诗》,五人均不知出处。相约各作七律四首,是直以明远为唐、宋时人,而不知为六朝人矣。不然,六朝无七律,尚不知之乎?是真可笑之极矣。文宗阅之不悦,谓五人者徒盗虚名,命再考一次,出人人所知题,然后无笑柄。
又,某年考御史,题为《“田横,齐国之壮士耳,尚守义不辱”论》,是孔明语,无一点出处者,惟梅河帅用诸葛亮三字取第一。
又,某年朝考,为《喜雨志乎民》题,乃《公羊》语,无知者。惟新建万良知之,本拟取第一,以字太拙,列第三。入词林,时年六十七,向尝自撰一联,语云:“十九届诸生,壮心未已;一千年不死,老脚还来”。矍铄哉!是翁也。
*毓贤
廉访毓贤,旗员中之最清廉者。匪独清廉,且能捐俸以济公事。山东曹州一带,盗风素炽,由历来官吏捕缉不力所致。廉访为兖、沂、曹、济道时,志在急治之。罄居官所应得银,募壮士百馀名,日夕训练,遂成精锐。
有某盗不知何事为盗众所杀,其妻武艺精极,逃出,欲报仇,投廉访诉其情,谓:“群盗巢穴踪迹素所深悉,请假十三响洋枪一杆以护身,命所练勇随往捕缉,必能尽数缚来。既可为国家除害,可为我夫报仇,何如?”廉访许之。未一月,果擒盗魁十数名,盗伙百馀名,按例正法。其幸脱网罗者,已远飏数百里外。于是四府境内,民间夜眠得以帖席者,廉访之力也。
*刺客张汶祥
马端愍新贻,任两江总督。某日往署西甬道阅武还,至阁门下舆。忽一人持匕首刺其左胁,身即青黑,叫一声而绝。旋擒其人,鞫之,称曰张汶祥,浙江人,馀不吐一词。苏抚奏闻,发钦差数辈研审,莫得实情。予所闻供词不一:有谓马公冤杀张父,遂为父报仇而刺之者。有谓张妻美,马公夺作妾,其妻不从,死,遂为妻报仇而刺之者。有谓马公少时与盗首四人交,张其一也。贵后来见,愿投营讨贼立功,马公恐露前迹,杀三人,张逸去,遂为同党报仇而刺之者。有谓贼首某勇悍,屡败官军,张与马公善,又与某贼密,马公请张往说降,许奏免其罪,兼保提镇等官。张素侠烈,重然诺。某贼信而降,及降后,醉,以酒杀之。张恨卖己,又恨负心于某贼,遂为降寇报仇而刺之者。传说纷纷,莫知谁是。
后朝廷复命张公之万为钦差严鞫,某公亦同审。予他日备举前闻询之,某公曰:“据所供,外间传言非尽无因。然供词反复,随口更变,最后得二供。其一曰:『予与某为贼,有精锐八百,屡败马军。马屡遣人说降,言极恳诚。某信而许降,歃血勾誓。既降,某与八百人马尽杀之,予幸逃脱,自是混迹民间,开小押以度日。马忽下令禁止,予穷蹙无路,遂志在杀之以雪恨焉。』按小押者,人以衣物质钱一缗,每月息一百,或八十、六十,利之最重者。天下所在多有,皆军犯、土棍、赌博之徒所为,端愍故禁之也。其二曰:『余有妻妾三人,皆逃,二无踪,一匿宁波府某县吴三少爷家,索还不肯。控至宁波府,太守断归予。结案后,吴仍恃势不遵断。适马巡边至此,予拦舆具控,马不惟掷状不受,且痛骂予无耻。予愈恨,愈欲杀之。在浙无隙,志莫副,今副矣。死所乐,可速戮,无多言。』遂不再问。”
据此二供定案,将出奏矣,而端愍之弟某曰:“杀降则枉国法,掷状则不理民情,二事叙入,非独无谥法,无恤典,且恐生前官阶难保不削去,求改言张本贼党,予兄临阵,杀其头目过多,今为逆首报仇,如何?”张公曰:“姑徇君请,但供词则一字不可易,留以昭信后人也。”
予又闻端愍被刺时,一妾闻而自经,须臾有人买榇入,人多凝为张妻,说者又谓官亲某病故,非妾死,竟无从辨其虚实。
复闻丁日昌与端愍有隙,当日私议,咸谓张之行刺,必其所主使。颇有以言引张扳丁者,张但大笑不止。此事出人臆度,遂成疑案。
及戮张时,肉片片剐下,剐至千馀刀,肉尽骨露,气始绝。自来杀人,无此惨者,而张怡然受之,至死无一声呼痛,观者咸啧啧,谓刑百加而不惊,肤寸割而不变。具此强毅坚忍,使作大将、统大军,更有何贼之不可办?惜乎其为刺客也!
*曾文正知人
曾文正善知人,一见能卜其终身。任两江总督,有浙江陈兰彬,广东刘锡鸿俱富文藻,下笔千言,善谈天下事,负重名。人荐至幕中,接见后,文正告人曰:“刘生满脸不平之气,恐不保令终。陈生稍沉实,官可至三四品,然无大作用。”
既郭嵩焘奉命出使外洋,素重刘,奏请为副使。初同行,情甚浃洽,历数程,意见渐不合,议论渐牴牾。至外洋,未半载,刘寄书政府曰:“郭挈一妾去,洋酋尝接往其家,与之乱,辱国实甚。”而郭寄书政府,则谓刘见洋人一表,非近时物,窃之归。洋人发觉,怒言中国使臣乃作贼者,幸予搜出送还,以言语掩饰无事。不料卑贱如此,甚悔前荐谬妄……政府得二书,谓孰真孰伪不可知,但天朝使臣,互相污蔑,实贻笑外洋。奏撤刘归。自是不设副使。刘恨甚,谓出李合肥意,即拟一疏,列合肥十大可杀罪,使同乡御史上之。疏留中不发,在京不得志,动辄如刘四骂人。同乡畏其狂悖,皆远之。未几,资斧告绝,典质俱空。拟请同乡酒,求资助,无一人赴席。于是穷蹙无路,愤郁成疾卒。或曰吞洋烟死。
陈官至副都御史,遇事思救正,不肯随俗浮沉。然志端而气不勇,卒亦依违其间。未几,因事降职,告病归。
观文正之决二人,真如龟卜数计,然其衡鉴之精,尚不止此。在军命将,谓某可为营官,某可为大帅;某福薄,当以死难著;某福厚,当以功名终。皆一一验。
尤奇者,其同县蒋果敏,年十九,自称文童求见,实则半部《论语》尚未读毕,兼容貌陋劣,言语浮躁,性情粗暴,举动乖张,万非智深勇沉、长于韬略之人。文正独器重之,以俗语告左右曰:“毋轻视此后生。将来可坐湘乡县一把交椅。”后果帅师讨贼,所向无前,贼望风遁,功冠诸将,名闻天下,官至巡抚终。
*胡雪崖
杭州胡雪崖,初以无业游民在某钱铺供杂役。候补道王某,有银十万两,存此铺生息,无事辄至。与主人闲谈,见胡殷勤沉实,数年如一日,阴志之。值贼将犯临安,满城逃空。店主还王银,王谓胡可倚托,使代安放,约乱平还。
胡念干戈满地,怀此重资,适为杀身之媒。探知衢州一府,谷价甚贱,尽数买谷二十万石,各存其地。省垣既破,左侯进大军,图收复。至衙州乏粮,兵士欲哗。胡闻之,罄所买谷以献。营中欢声如雷,军威大振。左侯叹胡为一时豪杰,重用之。粮台归其总理。克服浙省后,钱粮军饷出入,悉胡主之。而贼所遗金帛,军将大小瓜分,有得十数万、数万、数千、数百、数十不等,均知胡忠诚可倚,公记一簿,交其收领,用则来取。胡于是提数百万无息之银贸易。凡名市镇,俱设有大肆,多钱善贾,岁获利数倍。不数年,家资逾千万,富甲天下。
夷人惟利是视,见而艳羡,推为中国第一人。沈文肃剿台北生番,缺饷,奏借英商银六百万,归海关扣还。英谓券中必得胡某画押方可。其见重于外洋如此。
自各口通商后,利之操纵尽归外洋。中国所产茶、丝为二大宗。当茶出时,众夷来买,商定而后答价,丝毫不能增。倘居奇不卖,欲昂其值以俟,则逾七日减十之一,再逾七日减十之二,又逾七日减十之三。俟愈久,价愈减。华商不齐一,遂为所挟,不得不卖。而夷人阴狠幻诈之心尤有甚焉者。茶有头、二、三春,近日茶商多逡巡不前,夷见头春茶至者少,则故倍其值以买之。人闻得利,遂争往。及二春至者,多则价骤贱。如值银一百两,仅出银五、六十两,非令大亏其本而去不休。如是而三春至者必少,则又就最后者五六人,数倍其利以欣之,以诱华商未死之心,庶明年人方踊跃来办。
总之,沾润者不过数千两、数百两,且其人有数。而折短者辄数万两、数千两,且其人甚多。盖彼心齐—,制华商盈缩之命。华商遂如鸟在笼中,闭放由人,不能自主矣。
向来夷买福茶,两月解价。予在闽垣,见初春茶至,众商会议,今年价宜划一,期限七日,公立议字,非是不卖。夷人闻之,恐华商自此执利柄,相约不买。持至两三月,竟无一人问津者。于是内有本银重大,深恐久存霉烂,亏折必多之人;有本银微末,更虑售脱无时,资斧莫给之人;且有借人本银,愈忧日月积久,息重难偿之人。人各一心,渐渐有私向夷人央卖者。夷人窥破此情形,愈不肯买。复有愿降价以卖者,夷人愈作难,谓非抑下四、五倍价不买。此时,如两军相持,一军力弱而怯,阵势忽动,遂土崩瓦解,不可复支矣。闻初春荣约值时价一百万,卖后通计仅五、六十万。反因此一议,折去四、五十万。甚矣!华商之馁而纷,夷商之坚而一也。
当各口未通之先,茶由广东出海,天下商人云集粤中。价自中国定,外洋不能挟持。故彼时贩茶者,多获厚利归。今则各镇皆有夷人,甚至出茶之地,彼可自往自办。华商固不齐一,即欲齐一,而势有不能。非独茶,丝亦然。非独丝,百货亦然。
予足迹半天下,见二十年来,以业茶起家者,十仅一二;以业茶破家者,十之八九。商贾日失志,市肆日减色。问其故,皆曰:“利柄操于夷人,华商不能与争所致。”吁!通商之弊,一至于斯乎?民穷财尽,实非天下小故,可慨也矣!
胡深知夷商伎俩,欲举一人之力,与之旗鼓相当。其年新丝将出,遣人遍天下收买,无一漏脱者,约本银二千万两,夷人欲买一斤一两而莫得。无可奈何,向胡说愿加利一千万买转此丝,胡谓非一千二百万不可。夷人不肯,相持数月。复托人申前说,胡言仍不二。夷人遂谓此次倘为胡所挟,则一人操中外利柄,将来交易,惟其所命,从何获利?遂共誓今年不贩丝出口。至次年新丝出,胡邀人集资同买,谓再收尽,则夷人必降服,必获厚利。使此时富商巨贾能如夷商一心,助成其事,则可挽转大局。而中国利柄,不至为外洋所握。然无一人应者,于是新丝尽为夷买,不复问旧丝也矣。胡急甚,反托人向夷人说:愿依初议卖,夷人笑而不应。再言仅求归本银,仍笑而不应。复婉转言之,夷人曰:“必欲卖,非损本银八百万不可。”胡知其答价无改移,念丝存至二三年,便变坏无用,不得已卖之。初欲居奇,不料操之太过,折利银一千万,折本银八百万。折一年息银不算,二千万两出,一千二百万两归家,资去其大半矣。
吴中沪上,近有一种弊端曰“买空”,乃赌中之变局,其法买银价、钱价、英洋价之涨落,或买英洋。价涨买时,定曹平银六钱八分,换英洋一元。如涨至六钱八分一二厘以上,则我赢。落至六钱七分九八厘以下,则我输。买落反算,银钱价可类推。设有一局,不知主者何人?富户由钱肆作保,买一万元、十万元、百万元,但凭口言,不用提银。局中买,局中卖,输赢归钱肆结算,每百元抽五元。
予在苏,友人劝买英洋,涨一万元。予不肯,强买之。第二日涨五厘,可赢银五十两,即欲卖去。友阻予曰:“毋躁。”第三日辰刻如故,已刻即落,仅赢二十两。予恐受累,急往局卖,迟至二刻,仅赢银二两一钱。考古金货,以锱铢斤两计,自宋元后,银盛行,则以丝、毫、厘、分、钱两计。十丝为毫、十毫为厘、十厘为分、十分为钱、十钱为两。此赌并计及丝毫,卖时只涨二毫一丝,故止得二两一钱。再迟一刻,便输银十馀两。及未刻,则又大涨。
外间市价,虽日日涨落,然有定时。此处则一日反复十数,顷刻可赢输银十百千万两。予见局中人出入无常。忽一人入报涨,忽一人入报落,令人神魂颠倒,毫无把握,不知其价从何处探来?明是设一坑坎,诱人陷入。而四民争买,举国若狂,虽智者亦为贪心所中,至倾家破产而不悟。有事官皆知其弊,亦置若罔闻矣。
胡一日至上海,尽买市中钱,限三日卖,三日内钱肆不得出一钱。届期卖出,赢银二百万两。继复为之,遂输银四百万两。胡因再亏折,兼奢侈过度,家资罄尽,负债累累,而有倒债之事矣。
俗称借人钱,由折减还,或竟不还,曰“倒债”。胡所倒约近千万两,半公卿大臣所寄放者。予见一奏牍,欠满尚书文某银七十万,闻实欠一百五十万。胡知大臣巨富,多攘夺刻剥所致,不敢上闻,旗人尤甚,不得私置产业,私蓄货财。因出银一万两,买御史奏参。文遂仅认此数,其馀数十万,数万,无敢与讼者甚多。然官府之钱,或欺君欺民而得,负之不为丧阴骘;商家之钱,则积累而至,且倚以为资本者。胡所倒,商亦居其半。自此,各大肆转运不灵,市面愈无起色。而亏本歇业者,纷纷起矣。
初,夷商畏胡金多,遇大小交易,恐为所阻持,尚不敢过于狠毒。至是无与颉颃者,愈制华商生死之命矣。然则胡虽不足道,实系中国商贾盛衰之大局也。末路如此,噫!
胡为人挥金如土,好施与以沽名。遇赈济事,十万八万无所吝惜,受其恩者亦颇称之。然渔色太过,路中瞥见美妇女,知为中下户,必出重金买为妾。不从,则以势恐吓之,务在遂意而止,买娼妓亦然。此中颇有坏人名节,丧人性命者。强买后,或三五夜,一两月,仍复厌弃,给银数百两,任其他适。凡买而旋遣者,殆数百人。
某秀才贫穷而孤特,妻有殊色,偶为胡见,使人持五百金啗秀才,卖为妾。拒不允,强委银去,命舆夫来舁。秀才徬徨无计,妻曰:“不去,大祸必至,妾有以报君,断不失身。”衣中隐藏小刀,银亦带去。至胡门下舆,以刀刺喉死。秀才愤极,具控抚臬,皆其至交,抑而不理,冤气填结,无路可伸。闻彭刚直不侮鳏寡,不畏强暴,肯为下民雪冤,知巡河至姑苏,奔至其舟投状。刚直颇不肯与地方讼事,掷而不受。秀才泣曰:“彭公亦复如是,已矣!冤莫伸矣。”以状置怀中,跃水死。刚直见其情真,命救起,气绝矣。出状阅毕,往往杭垣,召胡至,示以状。胡谓小事,行当厚礼祭葬之。刚直大怒,曰:“强取妇女,丧人两命,尚云小事乎?”命绑缚,请王令,欲杀之。合城官闻而俱至,力救,不听。巡抚某曰:“罪宜杀,但全省公项,俱胡经手,猝杀之无从查核。请拘系十日,清理公项,再杀何如?”刚直许之。巡抚某遂修札,发八百里加紧驿马,往陕西,十日得左侯救书至,曰:“胡罪不可逭,姑念其助饷大功,此次乞宽宥,再不悛,即置重典。”刚直素重左侯,替胡罪,严词申饬,释之。胡自是悚惧,不敢复效前辙矣。
当倒债时,所负大吏金,争欲置之死。赖左侯保护,得无事。或谓胡先得左侯书,曰:“闻君负欠八九百万,此等贪官墨吏之钱,可还不可还,宜及身为计,无贻子孙累。”胡遂动此念。予谓传言者之过,左侯决不教人作恶。
胡倒债后,效尤者踵起。苏州某县某公,曾署福建按察使,富称百万,开当铺,钱铺数十。人谓可倚,官绅商贾所寄存动辄万千百,而孤寡妇女,二十三十亦放其铺内生息。一日诸铺尽闭,谓资本大亏。请各债主至,计欠一百八十万,货物产业,仅值二十馀万。而有力者概取去作抵,懦弱妇女,号哭欲死而已。铺户更饿泣吞声,苏垣因之闭市数月。巡抚卫荣光奏参革职追债。时予在毗陵,闻其家甚不贫,阴荫恶心,诈言亏折。其实先遣二子运寄安徽各处矣。呜呼!以三品大员而行同盗劫,何怪人心之日险,世事之日非哉?!
*刘渊亭军门
徐鹾副星槎自天津附招商局轮船南返,刘渊亭军门陛见回,亦附此船至上海。
鹾副近前问越南战事,不肯言。但呜咽流涕曰:“近越南主为法夷所禁制,名曰王,实不得有为于其国。将来生死未可知,旧君如是,夫复何言?”固问之,则曰:“兵事最忌牵制,余此次力御法夷,所缺者军食耳。若皇上但助饷,不发兵,听余一人与法战,则越南可望保全,西贡或可望收复。余尝生擒其名将一人,曰李威利,阵斩其三大将,杀获其小头目数十。法夷颇惧,有退志。自岑官保出关后,名为救助,阴实辖制。余不敢开罪宫保,遇事不得不参酌,而意见多不同,可否恒难定。用兵一步百变,况与法战,尤不可以常情度,必待反复计议而行,未有不失机宜者。余自是惟求不败而已,不能再立奇功也。且宫保御军不及从前严厉,将士骄纵已极。甚至强取财物,淫占妇女。越南人颇苦之,渐有向法之志。可惜皇上费数千万军饷,丧多少兵将。余亦竭尽数年功力,而越南卒归法有,言之实为痛心。”
又问前屡胜法用何策?曰:“夷人炮火之利,人所共知。若出大队与战,必败多胜少。予则零星布阵,或三五人为一队,或七八人为一队,千人可列十里。或在其前诱之,或从其中扰之,或绕其后惊之。予兵皆善走,彼追则奔入小路,彼止则出。夷人性躁急,不耐久,必极力追杀。予俟其炮尽勇衰,然后合围击之,法故常以此败去。予无他长,亦善走,奔马往往不能及。”鹾副闻而太息,为予详述之。
予向阅《申报》,叙法自丧李威利后,军士皆有怯心。其驸马某为将佐,元帅命出师,流涕不肯奉令。问故,曰:“余前与刘某战,仿佛见其形长八九尺,凶猛如恶神模样,兵士皆青面獠牙,喝一声我军手足俱软,枪炮不能放,刀剑堕在地,是以大败回,买不敢再往。”
元帅曰:“不遵令当斩。”曰:“斩亦甘心,尸首犹可返国。若与刘某战,则血肉飞洒,化为尘埃矣。”元帅无奈之何,以其驸马系归法王治罪。时军士皆新调至,闻而心动。是日出阵,全军溃败,元帅仅以身免云。
《申报》者,通商后,英夷在上海设一馆,请人往各处探访近事,列报中,卖与人阅,以射利者也。外洋一气,断不肯故暴其短,以贻中国耻笑,所言不虚可知。司马仲达畏蜀如虎,宜乎!
讲和时,法夷必欲皇上召军门入关也。军门名永福,渊亭乃其号。以仗义而起,讨法夷,保越南,人称之曰“刘义”,其旗黑,又呼之为“黑旗兵”。闻出阵一女随,亦善战,有木兰风。
*徐广缙
道光二十九年,徐广缙为两广总督,叶名琛为广东巡抚。英夷兵船泊虎门外,使人来言曰:“二十七年,两广总督耆英,许我二年后入城往来,今宜践约。”逼徐、叶二公允答。二公谓:“许之,恐生他变;不许,恐启衅端。”方计议间,粤人已出无名告示,高张城外洋行门首。先痛骂官长,贪生畏死,靦然人面,低首犬羊,毫无羞愧,罪皆可杀。后痛骂英夷,生同畜类,恶甚虎狼,流毒中国,贪饕无厌,人人愤怒,思食汝肉而寝汝皮,汝能挟制我皇上,不能挟制我百姓。如敢入城,则焚毁汝舟舰,歼杀汝族类,不许你一禽一兽回国。须臾聚乡民四五十万,莫不拔刀架炮以待。
英夷惧甚,飞使入京,要挟宣宗下旨严谕官兵,不然攻破各口,再攻天津。宣宗不得已,使军机廷寄两广督抚,允其入城,不许百姓滋事。徐公接读,曰:“如是则粤人愈愤,激变在须臾矣。”遂矫旨全更其文曰:“谕尔督抚,不准英夷入城,如其恃强,该督抚即帅师与之血战,不得畏懦以取罪戾。”持示叶公,谓之曰:“今日之事,我愿乘一舰至虎门,要其头目过船,以此文示之,不从,即回。公可谕炮台开炮,击沉我舟,我死,其头目亦死。头目死,彼兵必乱。公以重军击之,必获大胜,如是而中国之气稍吐矣。请公为其难,我为其易。”说毕遂行。叶公旋调十万兵以俟。
徐公至虎门,使通事往,复命辰刻来会。过巳未至,徐公命缚通事杀之,谓:“夷务之坏,实由汝辈为汉奸。”通事叩头泣求曰:“免我罪,请彼即至。”徐公暂放之,果至。示以廷寄,谓之曰:“不从,即开战,无他言。”英酋素见督抚怯懦,可以迫挟。不意徐公倔强如是,亦惧。且恐犯粤人怒,则容存无地,遂允不入城。徐公曰:“空言无凭。”即具照会至。并加告示,谓两国永好,入城之说,可毋容议。事既定,并章入奏。内有云:“臣徐广缙擅改圣旨,罪当诛,请交部严议。”
宣宗得奏,大悦曰:“数年诸臣委糜,无一人能伸国威,此事非独无罪,且有大功。”亟下诏褒美,酬封徐子爵,叶男爵云。
是役也,徐公实阴倚粤人之势,以挟服英夷。然事变难测,非置生死于度外,焉能成功?为国忘身,真忠臣也。日后讨发逆,所部皆精卒。为林文忠募粤人练成者,不善调度,一败溃散,尽变为贼,将略非所长,论者惜之。
*中山王后裔
某将军,侯爵,无子。由某省入觐,舟过金陵,泊莫愁湖侧。见渔船中一孩子,可岁馀,极伶俐,甚爱之。使人谓其父曰:“肯与我为子,当赠金五百两。”其父嗜利,许之。其母不愿,然无如其父何。至抱去时,向左肘咬下肉一脔,以为他日证据,将军遂冒为己子,即某公也。数年,将军卒,某袭侯爵。年未三十,为山东巡抚。
其父耗去所得金,身后仍赤贫。其母访知其子已抚山东,奔至首府具禀,谓:“今巡抚乃我子,今已贵,宜迎养署中。”首府不敢隐,见某公白之。某公怒,谓无此事。且骂首府模糊。首府不服,出即传讯其母,复具一清,供叙年月始末,历历可据,且谓左肘有确证。首府复入见曰:“中丞欲释疑,须袒左袂,令众验明,庶免物议。”某公忽大笑曰:“人言验左肘,便露左肘,人言验下体,其露下体乎?”然口虽支吾,心甚悚惧。急遣亲信私遗其母三千金,令速归,以泯其迹。
盖旗人不得养螟蛉子,一经发觉,生者非加戳,即充极边军,无赦;死者则尽削去生前官爵也。其父姓徐,为中山王后裔,人莫不知之云。
林文忠为两广总督,奉旨禁洋烟,英夷不遵,与之战,击沉其兵舰数大艘。时穆彰阿当国,某公为直隶总督,内外党结,大肆贪风。英夷遂至天津,进贿银三百万两,求杀文忠。某公即参其办理不善,激成国家大祸,非正法不足以谢夷人,穆从中极力构成。宣宗大怒,命拿问,拟行大辟。王文恪鼎痛哭极谏,得免死,发遣新疆。某公旋调两广总督。英夷复进贿百万,乃尽反文忠所为,拆去沿海炮台。澳门为入广要口,所筑炮台最坚,亦俱堕坏。英夷遂无忌惮,不可复制矣。
既而事决裂,某公亦拿问拟斩,则以钱多贿政府营救,得充发口外。复贿要人重金,奏请赦回。未几,授陕甘总督,贪婪如故,赃私狼藉。某御史列八大可杀罪奏参,复拿问鞫实,杀在旦夕矣。遂倾家资一半,赂权贵上下,为缓其狱,而日月渐更,竟赦出无恙。然则某公之误国殄民,得保首领以没,亦云幸矣!
不谓身死后,其党某为陕甘总督,非徒欲掩某公恶迹,且欲扬其美名,虚奏两省士民,感激惠政,至今讴歌不辍,皆愿建立专祠,岁时祭祀,以报其德。
某公子复挥金如土,贿求当路揄扬,遂无举旧事以驳之者,已依某督所奏,建祠有日矣。而翰林学士陈公宝琛,闻而忿然,即发其前后罪恶及在陕甘贪污之状,一一奏上。谓此人可建专祠,则天下皆贪吏,无廉吏;皆奸臣,无贤臣矣。某督与军机何丧心昧良一至于是!太后览之,知为诸臣所欺,赫然大怒,严词诘责,立命撤回前旨。而陈公直声,遂闻于天下。
[附记:此条初次两稿标目均为“琦善”,文内所有“某公”,两稿或称“琦善”,或称“善”:“某公”自是“琦善”也。]